視覺藝術策劃 賴小秋
2003. 3. 26
自我的身體可說是人類最親密、熟悉的生命媒介,它是一切記憶、想像、慾望的活水源頭。 人類反芻身體的意義,而以其為創作媒介與標的,生存意義與想像空間因而無限延伸。 視覺藝術上呈現人體形象的作品古今中外俯拾即是,可遠溯自史前人類的洞窟圖案與泥塑品,動感十足的原始藝術表現原始信仰與強勁生命力。希臘羅馬建築中林立的軀體雕像更是西方永不枯竭的藝術泉源;例如影響米開朗基羅創作見解甚深的「太陽神軀幹像」Belvedere Torso是梵諦岡典藏品中最強韌的藝術品,無頭、無手臂、無腳,只剩軀體卻仍然脈動著生存意志;所傳遞的訊息特別有助於人性的錘鍊。
2002年蔡長青在新竹師院藝術空間個展開幕時,清大藝術中心的同仁都到場共襄盛舉,點子多多的長青靈機一動向大家建議,「藝中何不辦個回娘家展覽,不少離職的同事仍從事藝術創作,大家的作品或多或少仍和身體記憶有關,會是個很有意思的展覽!」 這個提議觸發今日藝術中心整修後第一檔展覽「身體與記憶」的雛形。藝術中心便邀請自成立以來曾負責藝術行政工作的五位同仁張惠蘭、吳美純、傅美貴、鄧淑慧以及提出展覽點子的蔡長青回來,再加上現任的林甫珊共同展出。「身體與記憶」也成為貫穿第一屆聯合大學藝術季的主要軸心主題,清大、交大、中央、陽明四校分別舉辦與「身體記憶」有關的藝文活動。
以下依展場的佈置次序分別介紹各位藝術家的作品。
林甫珊的「骨身」與「舍利」是在海外學成回國前所燒製的作品,或許這兩件作品最能詮釋出她決定回國前焦慮徬徨心境,卻也反映出生命中生、死意義交疊的境界。舍利子是人體火化後的結晶,每粒浸泡過醋後燒製的黝黑色化妝土舍利代表一位她思念的友人,而骨頭是構成身體的主要成分,細看帶著淡彩的身體各部位化妝土骨頭,有許多細微形式的變化與不同的生命意義,例如尾骨的背面有者舒張開來的花朵,髖骨結合著女性性器官,而一顆真蛋卻置於骨中;「骨身」與「舍利」陶作放置於鋪著濕性土壤的銀色架子上,架子矗立於不同顏色的乾土上方。饒富生機的濕性土壤與龜裂乾燥的乾土、浴火而後仍存在的舍利子、骨頭與生生不息的蛋是否帶給我們更多對生命意義的期盼與聯想。她回國以後所創作的「螢火的記憶」和「初」,畫中煥發著強烈的色彩與詩意的聯想,畫中的螢火光、百合葉、男性的軀幹、類似長在人體上的天使翅膀、種子、卵子、精子等加上與象徵「光」的閃耀金、銀色調建構出詩意的聯想。不再焦慮徬徨,畫作呈現光與多彩的氛圍,觀賞者有驚鴻一瞥的喜悅。
鄧淑慧運用水墨、蠟筆、陶等不同媒材創作「身、心靈日記系列」,由懸掛於牆面的第一件具有鮮紅色彩、人體臥床的畫作開始,我們走進她的世界,其中包括親人臨終言的景象,以及與病魔對抗的記憶情景中,每個消瘦嶙峋的水墨軀體刻畫出不同時期的生存意志。正如同她自己所言,有時極度的痛苦連自殺的力氣都耗盡了,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而十二尊陶塑人像也與這些水墨有創作形態、符號與意境上的呼應,沙、土或毛髮所陪襯下的陶塑人像,靜默地伸展軀體,以沈潛、謙卑與寧靜的不同形態呈現,歷經柴燒後的陶塑人像綻放著幻化的色彩,彷彿生存意志歷經千錘百鍊後又昂揚而起,勇敢地面對身體與精神意志上的折磨。
張惠蘭「紅眠床」是最具新竹地緣性的作品,在其記憶中紅眠床是外婆的嫁妝,也是從小到大最為熟稔的家具,紅眠床潛浮著遙遠卻清晰的記憶,帶有懷舊的惆悵感傷。作品媒材是利用垂吊的新娘婚紗、拼裝的塑料地板、枕頭、一隻缺眼的小雌兔,四周構築出透空類似和式房的空間重現記憶中的紅眠床;華麗、清飄的嫁紗建構出迆旎的舒暢感。作品的整體展露出女性對婚姻的期盼與夢幻,有著歡愉、寫意、舒適的感覺,我們藉由地板上躺著的缺眼的小雌兔感受到敏銳的女性「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微妙心理,世事無法盡善盡美,往往有破碎的婚姻對女性造成一生的傷害與形成。華麗的結婚禮服與通俗的拼裝地板,大紅枕頭,透空而若隱若現、欲語還休的空間配置,我們體會出法式的灰色幽默,隱約嘲諷台灣當代社會中總有突兀並置事物的可笑現象。
吳美純「西施的新衣I & II」,由貼滿鈔票與羽毛的服飾模特兒軀體,首先讓人聯想到台灣特有社會文化中的檳榔西施,西施們換穿不同的野豔醒目衣服,藉以吸引男性及刺激其購買的慾望,顯現出台灣社會兩性間有趣的對話以及微妙的賓主關係,一向為主導的男性在商業包裝促銷手法下反成為被女性主宰的對象,台灣兩性間微妙的主宰關係,在這件作品中以大眾熟悉的商業形象及富有趣味的手法展現詼諧的藝術層面。
傅美貴的「復甦術之二」是視覺影像與實物的裝置作品(此幅插圖由藝術家本人提供),放映的彩色影像是踩踏於雪地的雙足與喃喃輪誦的人語,片中插入數次的幾秒鐘短暫黑白負片影像,負片影像可隱約看出類似身著袍裝人影身插著導管、四周接連著機器及針筒等醫療設備。這或許是使存活於過去記憶中的災難事件再次鮮明 復甦起來,但它並不是讓你再度重溫悲愴、驚悚的臨場感覺,灰白的負片影像顯現生命人體脆弱的一面卻也區隔出記憶的空間。喃喃輪誦語聲與氣息聲道出真實記憶的片段。視覺上足部的接觸雪地的冰冷感,與音覺效果緊扣著置身於作品中的參觀者,我們平靜反芻生命中閃逝而過的共同片段,這些意外如同冰冷的切膚感覺般真實,又如同灰白影像般遙遠,俯視定於牆面上的咖啡色殘椅與臉盆,嗅出空氣中瀰漫的熟悉氣味,浮游於空間的記憶感有真實的落腳處,那是心中不願再被提起的最深痛處。但時空彷彿多重倒置,踏雪的地面在前方牆面,殘椅的著地點是右方牆面,而與我們的立足點形成三個時空的輪轉。記憶的換場再現卻如同誦經般沈穩安詳,如冰雪般澈骨,如殘存的氣息般清晰。
蔡長青的裝置作品「台灣紀念肖像」,將舞台螢光化妝顏料的透明片臉譜懸掛於牆面,臉譜背後是深藍的驗鈔燈管,羅織一片盈盈閃爍的記憶之海。創作過程是將液狀的絢麗螢光化妝料塗抹於人體部位上,再將用透明片覆蓋於該部位壓緊,這樣藉由創作者與人體部位的接觸,印出身體部位的細部痕跡,由於一張透明片過軟,再於其後加襯一張較厚的透明片。每張臉都代表著記憶中的一位友人,其中包括高雄橋頭藝術村駐村時所認識的友人以及藝術中心的工作人員,仔細欣賞這些臉蛋,連肌膚上的毛孔都是那麼清晰可見,散亂而寫意的頭髮的分佈於臉龐,不由的令人想一探這些真實存在的人物,傾聽他們的故事。這是蔡長青由留法時期所開始採用的藝術呈現手法,透過自身與他人身體部位的壓印接觸,壓印而出的形象是觸摸感覺的另類真實記憶,這些細膩的形象彷彿仍存有餘存的體溫,綻放瑰麗的色澤。蔡長青一直延續同類作品的生命力量,因為縈繞著記憶的創作散發出迷人的歷史魅力,使他不斷的尋求訴說故事的身體部位來增加他壓印的透明片寶庫。而每到一個新的展場便可依實際空間營造出不同的螢光記憶區。
「身體與記憶」是貫穿第一屆聯合大學藝術季的主要軸心主題,清大、交大、中央、陽明四校分別舉辦與「身體記憶」有關的藝文活動。清大人文社會學院92年第一檔展覽也以此展覽主題邀請游文富、楊飛絮、葉以諾、劉孟晉等四位藝術家塑造另類展覽空間,此展表現主題並非傳統中的人體塑像,它著重在身體的感官中悠遊浮淺,身體經歷飛行的快感、沐浴於雨中的歡暢、原始林的脫胎換骨、以及享受捕捉及遁逸的詭譎樂趣。
游文富曾經駕駛飛機遨翔天際,實際的飛行經驗是日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泉源。他將飛行經驗及藝術的狂熱以裝置藝術方式娓娓道來。白色羽毛是詮釋他遨翔精神的最佳媒材,人社院空間中座落A區二樓入口左右兩處白色羽毛裝置作品「耕」與「旋」。「旋」白色羽毛緊密扎實地站立於石粒中迴旋而拉出一道飛行曲線;「耕」羽毛獨自屹立不搖地立插置於四方陶塊中,四周佈滿苦思行走的腳印,彷彿耕耘時辛勤播種的步履,白色輕盈的羽狀物彷彿是激勵催化出飛行的起源。「無題」白羽與鐵的搭配形成既輕且重的趣味性,四方鐵片中的羽毛蜿蜒而高低起伏地筆直而出,衝破空間與物質上的束縛意識,飛行於空間中。四方鐵片中的羽狀物雖然拘束擁擠地框陷於狹隘空間中,自身的斷羽卻飛躍於白壁上形成輕盈的圖案,如同飛機運用噴出氣體在天空中盡情揮灑。
葉以諾將布置2002台北牯嶺街舞台劇場空間的經驗延伸到清華大學人社院,你我都可到「雨天」的舞台空間中,享受詩意閒適的雨天。由四方牆壁木條中拉出天空中的矩狀棉繩呼應著地上原有的方形格子,這些規矩定律原本就像時間般規律地運行地,但這個空間釋放人類「按序就班」的枷鎖,時間停留在水包中,水停留於空中、地面,地球包圍在一片渾沌未開的水中,朵朵透明的傘面撐開這片愉悅的世界,「淋濕」的意念雖被包裹,欣賞者潛意識中早已沐浴於「雨天」之中。葉以諾善於將詩意的藝術氛圍融入經緯分明的世界。
楊飛絮透過藝術創作的活動探討自然界、人類社會的互動狀態。作品「林」橫曲交錯裹於黑紗中的木頭,宛如人類扭動的軀體橫躺於長廊中,壯碩的枯木上仍留有山林中孕育的斑斑苔癬;正如其作品自述中所提:「當今過渡資本化社會之拜物癖好及消費文化,填充被剝消而匱乏的肉體…」,意有所指社會風氣中瘋狂追求國外流行時尚的層面,人類經過物質社會薰陶下欠缺的正是來自大自然原生的動力,粗獷未經修飾的本質。山中的原木也控訴著物質社會對自然資源的劫掠與破壞,一段段截開的原生木頭是否暗示著愈漸枯竭的高山原生林區。
劉孟晉延續其2000年在華山藝文特區「我被風扶過」及2001年個展「薄光中輕聞的忐忑」中的特色,啟發空間、光、物體與臨界面的哲理性質。「捕蠅器」將過道式的空間闡釋得精妙而透徹,我們在被捕捉與逃逸之間,是否已經遁走數個空間界面。燈光照耀下的螢光綠色迷濛而發亮,表面煥發著清而薄的波動,塑造出吸引物體的空間感。窗戶、枕頭、鏡子、門、床、桌子都是飛蟲飛掠停留的場域,以張開的顏色形狀代表場域的界面,形狀彷彿台灣古早傳統的捕蠅紙,但又不那麼確切,缺角的字塊與缺邊的介面呼應著過道式的殘缺空間;所不同的是飛蟲被場域的聲、光、味吸引而進入閃爍的介面中,似乎有著歡愉快感,而非膠著於捕蠅紙待死。劉孟晉將突出於地面的圓形構造物利用的恰如其份,突出的平台舖上凡士林與蠟的混和物,上頭的飛蟲標本彰顯「捕蠅」的主題,混和物適合黏著異物、落塵與過道空間中一切飄落的物質,在三度空間中加入時間的座標,展覽中時空所鑄造的經過都吸納於平台之上。當你俯視解讀雕塑台上的說明時,可能已經感受到即將黏著於此作品的第一感受,劉孟晉的「捕蠅器」既詭譎、曖昧卻又歡樂、幽默,它正恭候您的大駕光臨。